书影

2020年11月书单

范泓《雷震传:民主在风雨中前行》

雷震从日本留学归国,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的中学校长,就进入国民党体制内,直至权力中枢。他曾经官至国民参政会副秘书长、旧政协秘书长,可以说深受蒋中正的信任和倚重。这样一个人,在1950年代主办《自由中国》杂志,逐渐走到国民党的对立面,最终被开除党籍,撤销总统府国策顾问等职,蹲十年黑狱。雷震留学时主修宪法,对宪政和民主有着自己的认识。他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并不认同,还颇有微词,认为“三民主义是杂乱无章的东西”。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预备行宪,这是雷震最辛苦,最风光的一段时光。这一时期,蒋之所以信任他,是因为雷震有政治才能,具备很强的协调能力,在党内虽然交际广泛,却不属于任何派系。对于这样的专才,蒋是放心的,甚至在内战期间,还让雷震在上海和福建襄赞军务。国民党政权败走台湾后,地盘小了,在政治上也开始收紧。原来大陆时期,尚有割据的军阀、持反对立场的民主人士,以及共产党这个死敌。到了台湾,这些敌对力量都消失了。蒋吹嘘了半生的“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在这个蕞尔小岛才得以实现,不得说不得极具讽刺意味。

雷震与胡适有着深厚的情谊,算得上是胡的传人。胡适对于自由主义只是鼓吹,并没有实践的勇气。究其原因,一是知识分子在政治上常常有懦弱病,二是胡适本人有严重的好名心态。胡一直小心翼翼维持与蒋的君臣谊,还是被蒋在日记里骂作“最无品格之文化买办,其人格等于野犬之狂吠”。在这一点上,雷震的品格要比他的精神导师更为高洁。他与蒋中正一样有着较为深厚的情谊,但显然雷震对宪政、民主和自由着更深信不疑,并且愿意付诸行动。雷震组织反对党的时候邀请胡适出面执牛耳,胡适以各种理由来推脱。等雷震因此入狱,胡适向蒋中正求情,蒋则根本不予理睬。雷震入狱,胡适更是从未探监,只是郁郁寡欢,不久便离世了。唐德纲说:“胡先生这个懦弱的本性在当年所谓‘雷案’中真毕露无遗。他老人家那一副愁眉苦脸,似乎老了二十年的样子,我前所未见,看起来着实可怜。后来,我拜读了他那自我解嘲的雷案日记,尤觉这位老秀才百无一用之可怜。”谁是行动家,谁是空想家,由此可见。其实,无论是《自由中国》杂志,还是雷震胎死腹中的新党,背后都有胡适的影子。只是这位老先生并没有担负责任的勇气。

雷震入狱,《自由中国》陨落。自此,台湾社会在政治上陷入了十多年的死寂。但雷震和《自由中国》也在风雨中开启了一条通往民主的道路。无论是《文星》,还是《美丽岛》,无疑和《自由中国》都有紧密的连接。《自由中国》是以救中国为使命的。雷震在狱中写给孩子的信里,自信地说:“我是缔造中国历史的人。”可惜在今天,传承其精神的美丽岛世代已经把“中国”消灭殆尽了。

2020年9月书单

严格来说,9月就看完了一本书。有点惭愧。并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时间没有充分利用。

格非《望春风》

第一章写得最好,文风有点像莫言,初读就觉得似曾相识,让我回想起十多年前读的《四十一炮》。第二章略次,中规中矩,倒也还可以。第三章最差,格非在极短的篇幅把一堆人的最终命运仓促交代了出来。我猜想作者一开始是有书写鸿篇巨制的野心的,才设置了一大堆的人物。可这个故事的体量有限,那些次要人物色彩鲜明,但根本无法展开详述,到了结束的时候不说清楚又不行,所以只能寥寥数言,匆匆收笔。第四章,也就是最后一章,恢复了水准,句号画得还算圆满。

这是一部水准之上的作品。如果不考虑格非的文笔,则显得有点凌乱、单薄。整体上,这本书通过人物命运来写时代变迁,通过时代变迁批判现代文明,主题太俗套了。很多细节的处理也让人不太满意。第一章里神神秘秘地写“我”的母亲隐去,父亲自杀,把读者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后面揭开谜底,背后的故事其实没那么复杂,让人大失所望。还有如前面所说的,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太多,枝蔓蜿蜒,作者最后失去了掌控。

说一点题外话。格非这一代的作家都爱写回忆,爱写旧时的乡村,甚至也只会写这些东西。虽然他们生活在现在都市里,要么是专业作家,要么是大学教授。但他们写的东西是和当代文明脱节的。也不是说写这些东西不好,只是路有点窄。格非算是风格多变的作家了,早年也是以“先锋”闻名。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有更多的人文关怀,能多写写当下的世界。这一点上,《月落荒寺》就比《望春风》好很多。

2020年8月书单

1.格非《月落荒寺》

如同《废都》一样,看得人心里发堵。无论表面上多么光鲜亮丽,芸芸众生背后都有各自的不堪和挣扎。在变革的时代里,社会失序,知识分子完全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同于《废都》,格非的文笔要更为清丽,故事也留有几分温情,但那种现实的无力感却是同样沉重的。这几年这种阴郁的书读得太多了,我开始怀念年少时读的那些激昂的文字,即使我现在知道激昂也是假的。

2.任晓雯《朱三小姐的一生》

这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可以看得出来,长篇小说《好人宋没用》就脱胎于此。任晓雯的文字简练却不粗粝,冷静又不缺乏感情。概括起来,我只想用“精确”两个字来形容。中国文字之美就在于此。看惯了这样的作品,再看到满纸翻译腔就要作呕了。

3.《史记》

中华书局对二十四史点校本重新进行修订,已经出了不少。我买了《史记》和《新五代史》,算是二十四史里个人比较感兴趣的部分。《史记》就不用说了,无韵之离骚。《新五代史》是欧阳修撰写,文采斐然。竖排繁体,阅读起来很有新鲜感,也有一定的门槛,正好用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2020年3月书单

1.格非《江南》

茅盾文学奖常常遭受非议,这种正统的文学奖选择面非常窄,传统文学之外的东西几乎不会出现在它的视线里,但它选择的文学作品的质量还是值得肯定的。如果遇到了书荒,无脑地选择一部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至少不会上当受骗。格非的作品,又有茅盾文学奖加持,这部《江南》自然而然进入了我的书单。

《江南》三部曲的前两部里,陆侃、陆秀米、谭功达三代人都可谓痴人,用今天的话来说是胸怀理想主义的人。这样的人对信念过于执着,不了解人性,或者了解人性却又不屑于屈从人性,所以无论任何时代都要碰壁。他们都希望创造一个桃花源或乌托邦,可是看看花家舍的命运就知道,这样的桃花源或乌托邦只存在于理想主义者的梦境里。花家舍在清末沦为贼窝,六十年代又成了1984式的恐怖社会。郭从年与老大哥何其相似,小韶的结局也只是比茱莉亚略好。单纯的理想主义从来不会成功,必须用肮脏的手段的来实现它。可一旦如此,理想主义也就被玷污了,必然会不自觉地去戕害人性。

前两部讲个人理想主义的幻灭,第三部讲的是整个社会的理想主义的幻灭。在离我们最近的时代里,一切都在变化。爱情不可靠,亲情不可靠,道德感也没有了,未来不值得期待。所有人都活得不开心,“以忧卒”是众人的宿命。故事的主人公不再相信乌托邦。花家舍也经历拆迁,成了纸醉金迷的温柔乡。起初我以为只有谭端午一个人生活在落寞和痛苦当中,到了最后我才明白他的妻子也一样,他的那些或显贵或贫贱的朋友也一样,无一例外都在时代当中浮沉,被侵蚀、浸泡,直至腐烂。中国过去的文学一直在讲幻灭,无论是《离骚》,还是《红楼梦》、《金瓶梅》,甚至不入流的《肉蒲团》都在讲幻灭,讲礼乐崩坏,讲个人自知或不自知的悲戚。这是文字之中、人类命运里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你追求快乐,必然会因为快乐不可得而痛苦。你追求到了快乐,又必然因为追求这个过程的终结而痛苦。

《江南》是一部奇书,它写现实主义又不完全是现实,故事里处处魔幻,但它又不是乡土式的魔幻现实主义,因为看似不合理的主人公都让人有极强的代入感。提起江南,人们联想起来的都是各种美好的词汇,格非的江南寄托的显然不是这样的美好。他描绘的是一个几代人孜孜以求,却又始终千疮百孔的乌托邦,以及这个乌托邦继而崩塌的悲剧。这三本书篇幅宏大,文字也透着作家的才气。能回归传统,寻根汉字本源,这是中国作家最好的出路。格非探讨的话题在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也是不多见的,但这一部鸿篇巨制显然还不够精致,缺少打磨。比如《人面桃花》里反复用“上下披拂”,《山河入梦》里又一再用“麦秀黍离”,前两本写到性爱的姿势都比喻为“波浪”。毋宁说作者词汇贫乏,倒不如说他还不够细心。至于像“刺杀湖广巡抚”这种穿越式的谬误,更是连编辑也难辞其咎。

星辰

小时候家里没有空调,到了夏天,一台摇头扇也不顶什么用,整个白天都热得无处躲藏。直到吃完晚饭,夜风徐起,才能带来几分清凉。院子里有两颗苹果树,旁边是一架竹床。躺在上面,看着满天的星光,听大人讲老掉牙的故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样的生活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好多记忆都模糊了,惟有满天的星辰还历历在目。夜晚的乡村没有绚烂的灯光,所以天空纯净深邃,愈显星辰明亮。那时候我一颗星星的名字也不知道,父母也不知道。因为它们太寻常不过,像是风,像是雨,每天都在那里,没人在意。

后来有了一点知识,我才明白那满天的星辰多数是太阳一样的恒星,它们和我的距离是以光年计的。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我们去电影院看过一部叫《宇宙与人》的科普纪录片。它暗黑的动画和幽异的配乐在县城唯一的破旧的电影院里给我特别大的冲击,然而我最深的印象是它传递给我一种对星辰的全新的认识。光年是什么意思?星辰和我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我开始有了基本的概念。那些星辰和我的连接只有它发出的微弱的光,它们从遥远的星球出发,穿过茫茫宇宙,经历漫长的时间,最终在我的瞳孔上投射一个个闪烁的影子。

一旦看清楚了星辰的光芒,星辰也就失去了浪漫和诗意。不管是西方,还是东方,星辰都造就了无数美丽的传说。现在的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把太阳当作众神之王,不会把金星当作爱神,不会把流星当作生命的消逝,不会把银河当作爱人的分离。理性和科学有时看起来有点无趣。我知道按照现在的宇宙学的观点,那些星辰最终的命运是消亡,宇宙的终点也是不再有时间和生命的一片死寂。在宇宙的尺度面前,星辰是是渺小的,个人更是微不足道的。但在诗性的世界里,我们还可以说,星河滚烫,你是人间理想。我们可以透过被人类赋予灵魂,又剥夺了灵魂的星辰,触摸到自己作为个体的理想。星辰足够遥远,所以它还能造梦,人类还在幻想“手可摘星辰”。

我在B站找到了那部电影《宇宙与人》,又仔细看了一遍。二十年前的动画用今天的眼光看起来十分粗糙,某些观点也不符合宇宙学最新的研究成果。但它的解说词写得很好,有着人类步入新千年时的特有的自信,而这种自信正在一点点消逝。这部科普作品的配音解说是李立宏老师,12年后的《舌尖上的中国》让他成了一枚网红。

最近的电影(一)

冯小刚《只有芸知道》

画面美,新西兰的美景如同世外桃源,纯净,平静。山坡上有一套房子,房子里住着自己和爱人,再有一条狗,这不就是我们很多人向往的生活吗?可如果有一天这样的生活真的伸手可得,很多人里的大多数怕又无福消受了,至少我自己就是这样。尘世里做个凡人有很多烦恼,老觉得事事不如意,没了那丝烦恼呢?也未必会心安吧。

回到剧情,电影里的爱情简单得有点不真实,几乎没有冲突和矛盾。除了女主人公一直想去看鲸鱼,男主人公想要先挣一点钱。这似乎也构不成一般人认知里的冲突和矛盾。喜欢热闹的人,看这部电影大概会失望。爱情本来就是平淡的,我们看惯了影视剧、文学作品里轰轰烈烈的爱情,反倒觉得真爱不真实了。

冯小刚老了,他的电影语言也柔和了。他早期的贺岁片大多取材于王朔的作品,连王朔的思维和表达都全部照搬。最近这几年的作品才能算得上是他自己的电影。遗憾的是,这种电影统统挣不到钱。文艺和情怀纵然再好,也只有一小部分人买单,这个道理被证明很多次了。冯小刚以前骂垃圾观众,他拍的那些商业片不也在培养垃圾观众吗?

最后再说演员,黄轩很棒,整个人的气质干净,演技也不错。能被陈凯歌、冯小刚、娄烨这样的大导演看中,演技怎么会差。这里忍不住要说一点。这两年流行的咋咋呼呼式的表演并不一定是好的表演。演技爆发是存在的,可千万不能跟语言爆发划等号。有时候内敛平静的表演更能打动人。在《芳华》里黄轩喜欢杨采钰,但表白失败了。在这部电影里,冯小刚把欠他的人情还了。

奉俊昊《寄生虫》

能得小金人的电影,一堆人非要挑人家的毛病,就显得有点刻薄了。这部作品对贫富两个阶层巨大差异的描述非常成功。客观地说,我们国家还没有给自己的电影导演这么自由的创作空间。当年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在国外获奖的时候,可是有很多官媒愤怒地批判张在拿中国的阴暗面取悦西方社会。更别说一批半地下的导演,他们的作品连顺利公映都很难。看人家韩国,这种明显揭短的电影得奖了,总统亲自在总统府设宴款待剧组,这就是差距。

我们戴着镣铐跳舞,也并非完全没有好作品。如果不以奥斯卡为标准的话,中国的电影还算成功。欧洲三大电影节常有中国人的身影。奥斯卡是偏商业的电影节,中国电影偏偏又不是以商业片见长。再加上中美斗法,意识形态被美国提到了冷战结束后未有的高度,奥斯卡肯定不会轻易考虑中国电影。放弃的对奥斯卡的执念,我们是能拍出好电影的。

韩国拍出了《寄生虫》这样的电影,可韩国的社会结构性问题还是不容易解决。一直以来,电影被赋予了过多的社会价值。在我们国家也一样,连审查制度都特别青睐电影作品。这样的要求对电影创作者来说太沉重了。社会对电影有特别的期待,这也等于给电影多了一层的审查。

奉俊昊《雪国列车》

这部电影可以和《寄生虫》对照着来看。末日后幸存的列车就是一个小型的社会,有穷人,有中产阶级,还有统治阶级。统治阶级设计了社会的根本制度,把每个人钉在他最合适的位置上,驱动社会这部机器前行。当社会的总体需求和资源供给出现严重矛盾的时候,统治阶级把危机引向战争,消灭一部分人口,实现资源的重新分配,维持社会的相对平衡。在这种机制里,很难说清楚到底谁是宿主,谁是寄生虫。

贫富之间的差异,不在于财富和知识,而在富人设计了制度,穷人只能遵守制度。电影中有一点,我不太认同。奉俊昊的故事认为统治阶级能够引导危机。实际上从上个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从中国两千年的朝代更迭来看,统治阶级也只是危机的一环,甚至很多时候看到危机也是麻木不仁。

奉俊昊《汉江怪物》

我的经验是,非好莱坞的怪物电影千万不要看,烂片无疑。奉俊昊这部电影和烂片也没有太大差距,特效一般,情节俗套。唯一特别之处是继承了韩国电影的优良传统——大力黑政府。奉俊昊能拍这种灾难片,只能说明他是个全才,不代表这不电影有多好 。

宫崎骏《龙猫》

看这部电影,觉得心里很暖。电影里的风好像吹到耳边,雨好像下到心里。宫崎骏描绘的少年,就像往昔的我们,无忧无虑,又充满哀伤。人生那么难,可跌宕路途中没有暖暖的龙猫。也因为如此,宫崎骏式的温暖才显得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