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村子里住,家里有几亩地。有时候跟着大人去地里除除草什么的,有时候几个小伙伴结伴,漫无目的地去地里游荡。那时候觉得天地广阔,太阳从东边的庄稼里升起,到西边的庄稼里落下。月上柳梢头的时候,黄鼠狼可能出来拖走两只鸡,大雪初停的时候,循着脚印可以抓到野兔。这些似乎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好像一万年都不会变。可偏偏不到二十年的工夫,什么都变了。
过去村子正中间的十字路口,冬天总会站一群年轻人,他们就那么无所事事、慵懒地晒着太阳。夏天的时候,他们又到树荫下打牌赌钱,累了就拉一张凉席睡觉。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日子就应该这么过,因为每个年轻人都是这么过。可是现在想要在村子里找几个年轻人却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他们早就远走,去了北方或者南方。
过去两个村子离得很远,要用穿着布鞋的脚走很久才能到达彼此。现在新房子几乎把所有村子连成了一片。开着车会发现那些以前走倦了的路其实长不过公交或地铁的两站地。空间真的随着时间扭曲了。
过去我们每一块地都有一个名字,就像苏格兰人有各种各样的羊,爱斯基摩人有各种各样的雪花。有一块地叫大路西,因为它就在一条大路的西边。路旁还有一个蓄水的土坑,雨季水满的时候有人在里面洗澡。有一块地叫石羊地,因为那里卧着一尊不知年代的石羊,后来被人在夜里偷走了。现在我猜测它应该是某个朝代某位达官贵人墓道上的遗物。有一块地叫火神坟,可是那些星散的坟茔里并没有属于火神的。也许曾经那里有过一座供奉火神的祠堂。有一块地叫北长深,因为它确实很长,割麦子的时候,累得腰酸背痛还是离那头很远很远。还有一块地叫大岗地,因为它在一座岗坡上,而且每年都会有一条从庄稼地里斜着过去的近路,我们叫它小稍路。它完完全全是被人走出来的,不管你种上什么庄稼。
这一切我还记得,可等我的孩子长大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知道。她吃馒头和面条的时候,不会想到燥热的麦季。她吃玉米和红薯的时候,也不会想到暑意尚未完全褪去的初秋。过去和现在在她的面前断了线,而我这样的人终将成为过去和现在最后的联结。一天,我在卫星地图上找我那个村庄时发现,曾经的广阔天地需要使劲放大才能成为一个依稀可辨的青葱的点。
过去的一切就在那里,可望不可即。
可望,可忘。
以前每块地都有自己的名字,现在每块地只知道楼盘的名字。
说明以前庄稼重要,现在房子重要。
等我们的孩子长大的时候,甚至不知道玉米和红薯是长在地里的还是结在棵上的,更不会知道地瓜是怎么种在地里的,什么叫做秫秸
这大概是必然的